瓊華手臂上的傷已經算是好全，僅留下一道淡紅色的長疤。

無名山谷，原先的綠竹草木全被厚重的冰雪覆蓋。

淩燁與瓊華，已商定在兩日後離開。

看著滿目興奮的瓊華縮在皮毛堆中一點一點地講著她對外間的憧憬，他坐在她身邊攬著她，心中卻說不出是何滋味。

離開此地，對她來說，是嶄新生活的開始。

但他心中卻清楚，也許……反倒是這一段無憂歲月的終結。

瓊華說到興起之處，仰頭去看他，卻見他瞧著她的眼光極是覆雜：

“淩燁？”

他嘆了口氣，輕輕撫過她的眼角眉梢，一寸一寸，極為細致，直到她滿面緋紅。

“阿黎……早些睡吧……明日……”

聽他說到明日，她的臉色反倒更紅了幾分，縮了縮脖子，陷入皮毛中。

淩燁見此，也不多說，只攬著她躺好，任由她趴伏在自己胸口，閉著眼。

瓊華靜了靜，輕聲開口：“……淩燁？”

“嗯？”

“明日……”她仰起頭，見他也睜開了眼睛看她：“我們真的……就這樣……要成婚？”

淩燁一手扶著她的腰身，一手輕輕撥開她眼前的發絲：“如此簡陋……阿黎，可怪我？”

她搖搖頭，重新將臉頰貼在他胸口，聽著他胸腔之中傳來的沈穩聲響，長出了一口氣：“那些，我都不在乎……只是……總覺得……有些……唔，大概是緊張？”

話音一落，她感覺到他的胸腔顫動起來，伸手捏了捏他腰間，卻不敢擡頭：“不許笑話我！”

他應了一聲，緊了緊環住她的手。

她在他胸口又蹭了蹭，緩緩陷入睡夢。

那些被她以為是緊張的，恐慌與不安，被暫時擱置。

瓊華醒來時，淩燁正要推門出去。

除了在淩燁背上睡著的第一回，兩人再未下過山去小村中換過東西，更不用提，這幾日才突然提起的成婚所需的物件。

如今的兩人，甚至連一件紅衣都沒有。

瓊華的手按在砰砰直跳的心口處，深呼吸幾下，強壓下朦朧間湧起的不安，擡眼去看發現她醒來，正走過來的淩燁。

“醒了？”他坐在床邊，伸手理順她的長發。

“嗯……”她順勢趴在他腿上，半側過身瞧他：“你……出去做什麽？”

淩燁臉色微微一紅，聲音卻很平穩：“我準備了點東西……拿進來擺上。”

瓊華眼裏滿是笑意，坐起身平視著他：“是什麽？”

淩燁伸手摸了摸她的長發：“等下你就知道了。”

瓊華垂眼低笑：“我記得，以前聽說……成婚的儀式，都是在晚上的……”說著，她瞥了他一眼：“眼下，太陽才升起來呢……”

淩燁微微偏過頭，清咳了一下，沒有說話。

瓊華也不繼續追問，松開拉著他胳膊的手，笑著道：“那你去吧！早點回來。”

淩燁聽了“早點回來”四字，回頭似笑非笑地瞧了她一眼，直瞧得她紅了臉，才緩緩起身，小心地在推門時擋了門外的寒風，踏了出去。

淩燁的背影在眼前消失的那一霎那，木床上笑意盈盈的瓊華突得伸出手，像是要抓住什麽。

她滿心疑惑地止住了下意識要出口的呼喚，楞楞地坐在床上，不明白方才那一刻的恐慌。

似乎……她擁有的一切，都要在下一刻消失一般。

似乎……等不到他回來，完成簡陋的婚儀。

可……怎麽會呢？

她強壓下紛亂的心緒，披著獸皮起身……

離開茅屋行了一段路，淩燁停在一處已經封凍的溪邊。

俯身撥開枯草上的積雪，取出底下的兩只冰燈。

淩燁又細細地看了看冰燈上，他用了兩日功夫細致雕刻出的花紋，唇畔扯出一個微笑。

幻境中的無名山谷，他與她什麽都沒有。

說是成婚，可是此刻他什麽都給不了她。

他的指尖撫過冰燈上雕出的囍字紋路，至少……

拿好冰燈，淩燁正要返回，卻突得覺得整個空間猛地一抖！茅屋方向更是傳來道道破空的呼嘯！

阿黎！

淩燁再顧不上旁的，飛身往回奔，才行了幾步，便像是陷入泥潭，無論如何掙紮，都動彈不得分毫！

心中的驚恐愈發強烈，他調動起全身仙力抵抗著巨大的阻力，額頭青筋暴起，才勉強踏出一步。

茅屋所在之處，不斷地傳來碎裂的聲響與一道道詭異的暗光。

淩燁目眥欲裂，除了全力前行，腦中已經空白一片。

……

他算不清過了多久，天地之上的裂痕越來越多，似乎到了一個臨界，周身的巨大阻力，正如同它出現之時一般，突然消失。

已經脫力的淩燁猝不及防之下，險些跌入地面。他抖著雙手撐起身體，以此刻他能用得最快的速度往茅屋而去——

阿黎！阿黎！

除了天空之中的道道裂痕，與裂縫之中呼嘯而來的雪域寒風，茅屋前的小院，與他離開之時沒有絲毫差別。

然而，淩燁心中的慌張一分也未曾減少。

他踉蹌著上前，推開茅屋的木門——

皓月當空，涼風習習，入目所及，盡是瑰麗的桃花。

桃林，桃花別苑。

淩燁一眼便看見了那一棵巨大的桃樹下，披著長發的背影。

他一步步朝她走去，愈是靠近，看得愈是清晰。

眼前的一切都如同幻影一般。隨風飄落的桃花瓣觸到他身上時，化成一陣陣桃紅色的煙霧，極快地消散。

除了，她掌中的那一片。

她面向桃樹，背對著他，擎著的右手掌心，正安穩地躺著一片桃花瓣。

淩燁走到她身後，卻幾乎感受不到她身上有任何生氣。

“……阿黎？”

眼前的人聽到他的呼喚，掌心中的桃花花瓣，如同先前的那些一般，化成了一小團桃煙，在她的掌心繚繞片刻，終於仍是消散了。

她緩緩轉過身。

淩燁身側的雙手猛地攥緊。

清晨，那個枕著他的腿笑語晏晏的她，此刻眼裏再不見一絲波動。她的眼光全是蒼莽的寂寥與空洞，只在視線觸及他的那一霎燃起星星點點的火光，卻又如同劃過長夜的流星，不過轉瞬，便熄滅在無邊冷寂的長夜之中。

淩燁上前一步，雙手抓著她的肩，心頭一陣陣地發冷，手臂也控制不住地顫抖著。

“阿黎，你……”

她的眼光越過他，遠遠地投向他背後，正寸寸龜裂的虛空，嘴角扯出一個虛無的笑意：

“真是個好夢……可惜……夢醒了……”

“阿黎！”

淩燁的眼睛發紅，嗓音不由得有些發啞。

她的眼睛緩緩轉到他的臉上，伸出手，輕輕觸到他的臉頰，突然笑出淚光：

“好可惜……夢裏的我……到底沒有能夠……嫁給你……”

淩燁張口，正要說些什麽，幻境卻在這一刻徹底崩毀。

周圍的一切，天地，夜色，桃林，盡數如同破碎的琉璃，撲朔而下，又被瘋狂湧入的狂風吹散，化作煙塵。

幻境破碎產生的巨大沖擊之力，連同外界湧入的罡風，向著中心的兩人撲來，淩燁一把將一動不動的瓊華拉到懷中，凝起在幻境坍塌的一刻終於能夠重新施出的法術，將她牢牢護住。沖擊之力一次次打在他撐起的結界上，淩燁將她緊緊摟在懷中，像是要將她融入自己的血肉一般，全不顧因不斷的沖擊而激蕩震顫的體內靈力。

迦南葉以遠古獸族之力，憑神血為引，調動神族陣法結起的幻境，即便到了耗盡力量的最後，依舊不是仙族真君修為的淩燁能夠輕易抵擋的。

幻境已崩塌了大半，沖擊卻仍在，淩燁意識已開始有些模糊，無力再去強咽下溢出嘴角的血絲，全憑著一絲信念撐著結界，牢牢著抱著瓊華。

瓊華沒有掙紮，也沒有反抗。

她被淩燁摟在懷中，臉頰貼著他的心口，緩緩地，伸出雙手環上他的腰，將自己，用力埋在他懷裏。

也許……這是最後一次……

轟然一聲巨響，眼前再無半分晦暗景色，重又變成了雪域，亮得刺眼的冰天雪地。

淩燁的手臂仍緊緊攬著她，哪怕他在幻境湮滅沖擊結束的一刻已昏死過去。

瓊華抱著昏迷的淩燁癱坐在漫天的風雪之中，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在他的頸間，一顆晶瑩的淚珠，未曾被雪域的寒風凍成冰淩，而順著她的臉，滾落到他的衣領中。

她的身體開始顫抖，越來越激烈，壓抑在喉中的哽咽，終於破口而出，一點點，變成了悲痛的哀鳴。

迷妄之海。

自雪域一戰，拿出葫蘆法器，反而葬送了更多鬼兵性命後，來到迷妄之海的迦南葉，在這些鬼族的精英兵將眼中，便不再是曾經頗值得敬畏的右護法了。若無鬼尊強壓，無論如何都護著他，恐怕……

對此，迦南葉絲毫不在意。

他等了太久，藏了太久，偽裝了太久，如今，終於，快要結束了……

迦南葉到達迷妄之海後，除了以葫蘆中的血肉哺以血祭之陣，極少露面，長久地呆在岸邊鬼族駐地之中。

這一日，原本正緩緩摩挲著一柄飛劍。

一柄，赤炎金晶煉制而成的飛劍。

突得，他手指猛地一顫，眼中湧起些什麽，又很快壓了下去。

隔著營帳，他的目光緩緩轉向雪域方向，嘆了口氣，低聲喃喃：

“小穆兒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赤炎金晶煉制的飛劍，七十二神之血一章有提到！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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